【會員評論】持續直球對決的文化行動《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七零青春紀事》(台南版)

《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七零青春紀事》(台南版),於5/19晚上,5/20下午在成大的「台文講壇」演出。這是繼此戲在台北牯嶺街小劇場首演後的第二次演出,由段惠民導演,領著一群新的年輕大學生,抽空排演,搭配差事劇團團長李哲宇帶領的團隊,來到成大與當代的大學生「直球對決」,挖掘一段逐漸被遺忘的歷史記憶。「直球對決」出自汪俊彥的首演評論文章[1],我借用他的說法,點出此戲就形式與內容上,對於當代觀眾的閱聽經驗來說,十分挑戰,不甚討喜。首先,演出回顧「保釣運動」的歷史,這段發生於1970年代,中(中華民國)美斷交前後,因為釣魚台領土爭議,引爆的北美台灣留學生愛國運動,至今年代久遠,逐漸在主流媒體被遺忘,甚至因為運動路線出現「左統」傾向的發展,在今日主流的政治氛圍下亦不合時宜,也不再被主導論述青睞;再者,這齣戲的形式,如同汪俊彥所指出,不遵循心理寫實的情節佳構劇,而是以一個奇幻爬山旅程的詭異寓言,展現一種「不人不鬼」的風格;海量卻破碎的歷史背景知識,加上跳躍的超現實風格,《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七零青春紀事》真不是一齣容易看的戲,刻意選在成大,與千禧年後出生的一代大學生近身相遇,不啻又是一次「直球對決」。

      其實團長李哲宇在其博士論文以「兩個翅膀」的比喻,討論過差事劇團多年以來的戲劇實踐。差事除了美學風格上靠近民眾戲劇的探索之外,另外一個實踐的途徑是一種「文化行動」,「文化行動」或許不以美學風格的探索為主要目的,而是一種有意識的介入行動,以戲劇為方法,介入社會重要卻持續被主流忽略遺忘的議題,比如逆風青少年,比如被壓殺的歷史記憶。對我而言,此次在成大的演出更像是差事又一次的文化行動,透過成大台文系鍾秀梅教授的牽線,差事劇團主動來到校園,而且不以傳統黑盒子空間為場地,來到具有歷史象徵意味的「台文講壇」,戲還沒演,行動已經開始。

      台文講堂真的不是一個適合演出的場地,段惠民必須挑戰場地的限制,以疊加的紙箱,搭配滾輪支架,組裝成方便移動的背景,紙箱背景兩面,一面畫著寫意的山景與碉堡,另一面畫著校園景色,透過輕巧的轉動,變換場景配合不同的時空。背後是一面用各種廢紙貼成的簾幕,掛在窗台上,擋住窗外的世界,營造出一種舞台感。精簡回收的材質,以巧思構成的極簡舞台,十分有帳篷劇勞動共作的精神。戲劇內容以一個爬山的奇幻旅程為主軸,透過兩個年輕世代山友與「太平」(在劇中代表林孝信夫人,成大公衛系教授陳美霞教授)的對話,牽引出關於保釣運動的種種記憶。當年的戰友有些成了隱士,有些成了「墮落的理想主義者」,成了高官,配合美國的軍事佈局,在台灣以自己的方式繼續「愛國」。今日的反差對比當日的激情,不勝唏噓之餘戲劇還是要帶我們回到那個年代,台灣校園附近冰果室的論戰,如何持續牽引到美國的串聯,中美日台複雜的地緣政治變遷,戒嚴時代的思想控制,反共不反中,白色恐怖的監控與密告,中國人還是台灣人的民族主義激辯…與整代「保釣運動」相關的歷史知識橫飛,透過場上學生素人演員拋擲出來。說穿了要不是先讀了張宗坤解謎式的劇評,[2]以及事先補課閱讀幾本相關書籍[3],我想看戲的時候必然雲裡霧裡。於是我不禁想到,在場的青年學子,有誰真能捕捉到台詞裡那些時代的指涉?還是如同當下的我一樣,很容易被時代的歌曲、舞步以及服裝所吸引?那是美國因為反越戰而興起的反文化(counter culture)運動革命時代,搖滾樂、喇叭褲以及舞廳文化作為一種時髦商品輸入台灣,成了一代青年人對「美式民主」的想像,製造「成為美國人」的慾望,而追隨其後的香港流行文化,不啻是這波青少年抗爭文化被流行消費收編後的在地持續變體,這些元素在整個演出結構裡持續出現疊加,的確營造出一種時代之感,但這些營造都是為了一再牽引出整個時代構造下的無解歷史矛盾,那也是為何表演裡同時唱出American Pie以及Joan Baze的We Shall Overcome。西方的反文化抗爭引動了釣魚台運動的青年理想主義,但其後的發展只有美式流行文化的持續大行其道,而一代青年人的理想主義早已被遺忘。這樣的歷史發展矛盾何解?《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七零青春紀事》(台南版)作為文化行動,就是要直球對決這歷史發展矛盾,以時代歌舞的「好看好聽」,誘引觀眾去碰撞那些如今聽起來十分陌生,甚至難以理解的線索。

      此次直球對決的文化行動還有兩個鍾喬親自主持的演後對談,第一次找了筆者本人,第二次找了劇中原型的成大公衛系陳美霞教授。對我來說,我的學習收益大過於給予,保釣世代長我20多年,而我又長現場的學生也是20多年,做為銜接記憶的中間世代,我做的只是從自身生命經驗出發,再從閱讀的內容與戲劇演出,重新剖析自我生命經驗裡過去無從意會的生命政治。換言之,此次演出作為文化行動,對我自身來說是一次「反身性」蛻變的體驗過程,讓我發現自我生命裡,伏流著隱而不顯的層層政治紋路軌跡,那些生命刻痕,其實與上一代未解的歷史矛盾依舊綑綁一起。從現場的對談,的確發現小我一整個世代的年輕人對於那個時代十分陌生,但是他們殷切的眼神卻也流露出認識的誠意與熱度。

      演出最後,遮住窗戶的簾幕打開,將場內與場外連成一線,表演群體開始齊聲高唱時代的抗爭歌曲,這是帳篷劇常見的結束手法,意味著演出結束了,生活才要開始,臨時的劇場會消失,但從劇場走出去的歷史幽靈,是否走進了活著的人的心裡?又牽動改變了甚麼?在歷史巨輪下渺小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時間會驗證一切,而文化行動必須持續。

*作者為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台灣社會研究學會理事

(本文轉載自Artalks ,圖片則轉載自釣魚台教育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