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員評論】魏玓觀點:於是,我們都原諒了奧本海默—

不過我們還是先從電影的主人公,「原子彈之父」羅伯特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1904–1967)講起。

跟奧本海默大約同一時代的美國,有一位地位也頗高的哲學家,叫做路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1895–1990),他對於機械、技術跟人類社會之間的複雜關係有很精闢的洞見,留下許多著要著作。

現實生活裡,芒福德和奧本海默似乎沒有私人交集,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人際網絡,那就是凡尼瓦·布希(Vannevar Bush),他在二戰期間擔任美國科學研究與發展辦公室主任,也是曼哈頓計畫的推動者之一。在片中,有一場奧本海默和同事恩斯特·勞倫斯(Ernest Lawrence,實驗取向的物理學家)在勞倫斯的實驗室說話,勞倫斯暗示會有一個奧本海默不能參加的會議,接著走進來兩個貌似官員的人,其中身材較高著淺咖啡色西裝的就是凡尼瓦·布希(其實他們就是準備商討曼哈頓計畫,這段情節非常重要,稍後回來談)。

不過,芒福德對於核能技術的批判跟奧本海默以及這部電影都有很大的關係。在第一顆原子彈被投下的二十多年後,芒福德出版了一本(兩冊)對晚近機械和技術發展的批判巨著《機械的神話》。在書中他提到,自從機械文明開始發展,人類愈來愈迷信機械和技術可以解決所有問題,而這種迷信結合巨大的政治權力,創造出一種試圖掌控一切的超級機器(megamachine)。

芒福德認為,希特勒和納粹創造了現代版的超級機器,幾乎將人類累積千年的文明和道德毀於一旦,可是為了對抗納粹而同樣不擇手段的美國,包括羅斯福以此為理由批准和推動了原子彈的製造,「其實是對希特勒無條件的精神投降」。

而被美國國家力量動員的頂尖科學家們,投入了原子彈的研發,認為他們是為了消滅納粹而生產出一種「終極武器」,但他們生產的其實是「終極權力」。芒福德說:

當時科學家之所以決定生產如此巨大的權力,其目的是只重眼前,而忽視了對整個人類的未來後果。不過事實卻很明顯:此種對權力的誤用是在第一顆原子彈尚未爆炸之前即早已有了準備。美國空軍所採取的濫炸辦法可以與希特勒的滅種措施相比擬,使用燃燒彈,美國空軍曾經在一夜之間烤死東京平民十八萬人。這是遠在所謂「終極」兵器發明之前。

芒福德犀利地指出,讓國家擁有如此終極的權力,將讓世界進入「永恆的戰爭狀態」。換句話說,原子彈帶來的不只是二戰的結束,也不只是國際局勢的改變,而是無止境的戰爭;這才是原子彈爆炸所引起真正的「連鎖反應」。而《奧本海默》的最後一場戲,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的對話所要傳達的,也正是這個主旨。

《奧本海默》裡的奧本海默

《奧本海默》上映以來,在國際上和台灣都引發了非常大量的討論,其中有一個辯論的主題,就是關於《奧本海默》到底在原子彈和戰爭的問題上,站在什麼樣的立場?《洛杉磯時報》有一篇報導指出,不少批評者認為這部電影完全沒有描寫原子彈投下之後,在廣島和長崎造成的恐怖災難,非常可議;例如《廣島,長崎》這本書的作者Paul Ham就認為,《奧本海默》是「為德不卒」(morally half-formed)。

這個批評非常嚴重,但也有人不同意,認為要站在反對核能和戰爭的立場,不一定非得具象呈現核爆現場的屍體才辦得到。他們指出,《奧本海默》通過這位物理學家在原子彈投下之後的焦慮、痛苦與政治遭遇,包括上述片尾的對話,已經傳達了明確的反戰反核的道德立場。

不過,我認為《奧本海默》所傳達的意涵,遠比上述兩個簡化的立場要複雜許多。與其繞開電影本身去檢視奧本海默本人,或是這部電影關於核能與戰爭的立場,我認為更需要也更有意思的是,做為一個歷史人物的再詮釋者,身兼編劇和導演的諾蘭,究竟希望讓我們看到一個什麼樣的奧本海默,以及他如何辦到這一點。

我們先從諾蘭對奧本海默投入曼哈頓計畫的行為動機描寫來看,諾蘭在這裡展示了一個步步積累,非常細膩的打造手法。從一開始,我們就感受到一個沉浸在物理世界的奧祕之中,但又被解答這些奧祕的強烈欲求困擾的年輕科學家。他顯然有解答這些奧祕的資質,也有相當的自信和能力(到訪荷蘭期間竟然在幾週內就可以用荷語教授量子物理);但對於追求科學成就道路上的阻礙,卻缺乏成熟的解決能力(他差點失控毒死在劍橋大學的指導教授)。

奧本海默從歐洲返回美國,野心勃勃,意氣風發,他拜訪柏克萊大學的同事、實驗取向的物理學家勞倫斯,對勞倫斯邀請他參與迴旋加速器的實驗毫無興趣,因為他深信自己的量子物理學理論研究大有可為。在此同時,他也因為種種人際與思想原因,熱情地參與了一些左派的網絡和活動。

然而,過了一陣子之後,他感受到,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獲得重視,這對他顯然是一種莫大的折磨。這裡就讓我們回到前面提到的,凡尼瓦·布希出現的那一場戲。在奧本海默眼皮底下,勞倫斯似乎被美國官方選中,準備承擔某個重要的研究任務,而且勞倫斯竟然還刻意排除他參加,這讓他有點詫異,也很不開心。

當他悻悻然回到自己的研究中心時,迎接他的是研究團隊慶賀他的黑洞論文獲得刊登的好消息,正當好像可以稍微平衡一下失落之情,此時竟然又傳來德國納粹在核能技術方面取得重大突破的消息,讓他心情頓時又跌入谷底。爭取某個證明自己的機會的強烈欲求,至此達到了頂點。

在這個當下,軍方的葛羅夫斯(Leslie Groves)上校出現,帶來了這個機會。

在片中,葛羅夫斯與奧本海默的第一次對話中,有一段非常關鍵。當時葛羅夫斯挑釁地問奧本海默,以他的成就,為什麼沒有得過諾貝爾獎?奧本海默不甘示弱,反問他為什麼還沒當上將軍?這段針鋒相對,帶出了曼哈頓計畫就是他們共同的突破人生成就的機會,也促成了兩人的合作。

從這裡我們看到,葛羅夫斯不僅抓住了奧本海默的痛點,而且充分利用了這個痛點。要知道,片中奧本海默和好友伊西多·拉比(Isidor Isaac Rabi)到德國一起見過的維爾納·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對,就是說他們是牛仔趕快回美國的那位),在1932年就已經獲得諾貝爾物理獎;而勞倫斯和拉比這兩位奧本海默親近的同僚,也分別在1939年和1944年獲獎。片中雖然沒說,但這對驕傲的奧本海默必定是個非常難受的狀況。

追求躍進式的科學成就,其實就是葛羅夫斯準備好的誘餌,讓其實沒有太多大型計劃領導經驗的奧本海默願意全力以赴。更厲害的是,原本以為奧本海默的左傾立場會是獲得這項任命的阻力,但其實卻弔詭地成為助力。

怎麼說呢?電影前段在描寫奧本海默參與左派團體活動時有一段話很值得注意,當時他透過捐款等方式,希望資助西班牙內戰中的人民軍隊,以及協助猶太人逃離納粹,說道:「我的研究太抽象了,我得做一些實際的事情。」這一方面雖然說明了他的思想與立場,但更重要的是,透露了他對現實世界和社會現場的距離。他是一個學院派的物理學家,用更當代一點的白話來說,就是個智商超高、有自由思想,但不食人間煙火的宅男。

所以說,奧本海默的所謂「左派」關係和經歷,根本連皮毛都不到,美國政府和軍方怎麼可能不瞭若指掌?如果真的有什麼實質的參與,怎麼可能選中他?可正是因為看似有點嫌疑,導致了他為了抓緊這次難得的個人成就機遇,而更刻意表達他的忠誠,例如在計畫一開始時還聽命換上軍裝;另一方面,他也主動跟左派人際網絡畫清界線:包括向情報單位供出一個左派工會領導人的名字(Eltenton),當然還有跟情人瓊(Jean)見了最後一次面(可能因此導致瓊後來的自殺)。

從這一點來看,片中在戰後奧本海默所經歷美國政府對他的安全許可的審核,並不能說是完全空穴來風,他對國家的忠誠是有點不足,只是這個不足,不是因為他的左派關連或思想,而是因為比起國家,他更忠誠於科學──或更準確地說──科學成就。反過來說,戰後美國對所謂左派的政治清洗,關鍵點從來也不是你真的做了什麼,而是你妨礙了什麼。

於是,我們都原諒了奧本海默

回到電影。再諾蘭的導演下,奧本海默就是一個不諳世事也並未真的參與世事的科學家,而葛羅夫斯則絕對不是一個只懂打仗的武夫。葛羅夫斯在主持曼哈頓計畫之後,很快就晉升為少將,最後升至中將。但奧本海默呢?他催生了原子彈,但並沒有因此獲得諾貝爾物理獎(一生都沒有)。不僅如此,當他終於意識到原子彈對人類的毀滅力量而自責愧咎,覺得自己變成了死神的時候,還得靠旁人──下令投下原子彈的總統杜魯門──來提醒他:要當死神,也是我,哪輪得到你這個愛哭的書獃子呢?

看到這裡,誰能真正責怪一個只是想要追求科學成就的書獃子呢?更何況,書獃子最後還能夠自我反省,甚至挺身反對核能和氫彈的繼續發展,倡議對核武進行國際管制。不過,諾蘭在《奧本海默》裡做的還不只是這樣。因為,如果奧本海默可以被原諒,還必須有一個惡人的對照,才能真正獲得成立。是的,那就是路易斯·史特勞斯扮演的角色。

在《奧本海默》裡,如果葛羅夫斯是把奧本海默誘入魔道的陰謀者,史特勞斯就是那個下手加害奧本海默的惡人。沒錯,奧本海默是對史特勞斯做了很不禮貌的事,但那畢竟是因為他的天真和不夠世故。片中史特勞斯曾經抱怨奧本海默:「真不懂經歷了這麼多事情的人,怎麼可以這麼白目?」(片中字幕翻譯為盲目,但我覺得譯成白目更準確)問題是,你有需要只因為一個人白目就要將他置於死地嗎?更何況他是一個對國家有貢獻的白目?

通過諾蘭的敘事工程,我們看到的奧本海默,主要是因為對於科學成就的熱切追求,讓他在曼哈頓計畫期間,只看見原子彈的技術,而看不見原子彈背後的權力操作。同時,我們也完全認為史特勞斯就是一個惡人,而被害者奧本海默──儘管推動了原子彈這個毀滅性武器的誕生──不僅是可以被原諒的,甚至,他還是一個可以被同情的正面人物,他幾乎就是故事裡的英雄了。

還記得電影後段,當奧本海默確定自己的安全許可被否決之後,回到家,妻子凱蒂含著眼淚對他說,「你以為這樣讓他們公開羞辱你,這世界就會原諒你嗎?」面對這句犀利的問話,奧本海默淡淡地說:「讓我們等著看吧。」這不僅是對於後來史特勞斯自食惡果的預言,也可以說是諾蘭完成這部電影的註腳:原子彈的受害者有沒有原諒奧本海默?暫且不論,但做為電影觀眾,我們都原諒了他。

是的,這就是諾蘭在《奧本海默》裡做的最成功的地方,但也是這我對《奧本海默》最質疑的地方。

是看清楚諾蘭的時候了?

因為諾蘭對故事的操作是如此成功,也無怪乎有評論被他說服,認為做出推動計畫和投彈決定的國家才是歷史罪人,而不是奧本海默和投入的科學家們。但這個看法顯然是有問題的。

為什麼?讓我們回到本文一開始提到的芒福德。確實,國家才是終極權力,也就是「超級機器」的化身,但在打造這個超級機器的過程中,科學家並不是完全清白無辜的。因為即便是完全沒有政治野心,「純粹」追求科學成就的科學家們,很可能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他們以為科學本身可以是一種目的,而這個目的具有絕對的正當性。但這其實是一個迷思。事實上科學只能是其他目的的手段。這正是芒福德科學技術批判的核心理念,也是我認為諾蘭在《奧本海默》裡最閃躲之處。

當然,就電影本身來說,我完全同意《奧本海默》是一部非常傑出的作品。諾蘭一如以往,展現高超的敘事功力和創意,將一個擁有海量資料的傳記原著,以及對一般人可能有點無聊或嚴肅的人物與議題,轉化成節奏明快且引人入勝的影像故事,手法令人歎為觀止。同樣的,在他的電影中,各方(尤其是大咖)演員總是能夠與角色精準扣合,淋漓盡致發揮他們的演技,《奧本海默》也不例外;片中人物如此之多,但關鍵的幾個角色卻都能夠形象分明,絕對不是簡單的事。

所以我說他閃躲,倒不是回過頭來又期待他應該在片中呈現出原子彈對人的殘害等等,畢竟要表達「科學並非中立」或「科學家也有責任」的意涵,有太多可能性,而敘事表達能力如此傑出的諾蘭,一定有他出眾的答案,重點是他有沒有把這個問題當成問題,要不要回答而已。

諾蘭被公認是新世紀以來美國數一數二的電影創作者,殆無疑義。他的每一部作品,不僅總能夠在敘事和美學上進行創新(尤其是對時間、空間和動作這三個元素的操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很好看。不過,看了《奧本海默》之後,我腦海裡一直以來隱隱的疑問逐漸浮現出來:克里斯多福·諾蘭,做為一個頂尖的編劇和導演,最重要的創作特徵到底是什麼?

這是一個需要另外長篇大論的題目,而且我至今尚未讀過特別讓人信服的研究。不過因為本文也已經很長了,在此只好先簡述我的想法。我認為諾蘭創作的最大特徵在於,他關心電影這項技術本身,遠超過電影的文化與社會意義。

我的意思是,他創作的最大動力,在於挑戰既有的或主流的電影形式、敘事和美學,同時還能夠維持甚至強化對觀眾的吸引力。這一點我們絕對可以從他所有的作品中獲得印證,這裡暫時不展開。重點是,雖然他的作品中總是牽涉到某些哲學命題(例如,什麼是真實?),但我認為這些議題的背後,是他的聰明,而不是他的關懷。

讓我們就用《奧本海默》為例。如果一定要問《奧本海默》傳達了什麼樣對核能或戰爭的想法,很可能就會得到諾蘭是反對核能與戰爭的答案。這不能說完全錯,但也不盡然如此。正如我前面對劇情和角色的分析,主人公奧本海默因為對科學成就的追求,也因為後來的罪惡感和受迫害,讓我們實質上寬宥了他做為「原子彈之父」的責任。可是一旦深究,就會了解《奧本海默》這部電影或諾蘭本人,並沒有企圖要嚴肅或認真地傳達反核反戰的理念。不僅是因為這些理念呈現得非常表面,也因為敘事中存在著許多意義的縫隙。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發現:諾蘭與他片中的奧本海默其實很像。許多導演將自己投射到自己作品中的主角身上,這並不少見。但是,諾蘭與奧本海默之間的對應,簡直就是同一個角色:一個在科學世界,一個在電影世界。

驅動奧本海默最大的動力,就是對科學的執著,或者是科學成就的追逐,至於科學成就的結果,從來不是他最關心的事。要不是原子彈的影響實在太過巨大,奧本海默在事後會不會那麼深切自責,恐怕未必。而諾蘭呢,他最有興趣的是電影本身,挑戰最難的敘事題材,推出眾人驚艷的敘事手法,正是他最擅長也最關心的事。

想想《記憶拼圖》裡的解謎推演,想想《全面啟動》的夢中夢,想想《星際效應》的跨越時間,當然也別忘了《天能》裡的時間逆轉,你絕對會被諾蘭的聰明震驚。諾蘭很聰明,而且聰明絕頂,就跟奧本海默一模一樣。他們都很有成就,也相信自己會有成就,但聰明的天才需要一個突破點來證明自己。奧本海默等到了曼哈頓計畫,而諾蘭等到了《奧本海默》。我不確定諾蘭世界裡的葛羅夫斯是誰,但我幾乎可以想像諾蘭在獲得改編和執導《奧本海默》的機會時,就跟奧本海默開始領導曼哈頓計畫時那般地興奮。

最後,奧本海默完成曼哈頓計畫任務,取得了科學上的重大成就,但他也為結果而後悔。至於諾蘭,他完成了《奧本海默》,再一次突破他的藝術成就,票房也相當亮眼,這就是他想要的。至於電影的後續效應,對戰爭、對核武、對日本帶來什麼意義和影響(本文寫作時,《奧本海默》尚未在日本上映),他會有多關心呢?

只能說,我們以為諾蘭拍出了一部奧本海默的普羅米修斯式寓言,但這其實是一部克里斯多夫·諾蘭的奧本海默式寓言。